仰头看桐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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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郭靖✖️慕容复】覆水记(三十七)




第三十七章



慕容复在剖开的牛腹中躺了三天。


这是蒙古人救助重伤同伴的法子。牛是温和的动物,是一生遭受欺凌的动物。它吃的是草,贡献的是奶和肉,还有皮和骨,每一寸价值都可以敲诈至尽。它温热干净的腹腔可以起死回生,铁木真曾经用这样的法子救活自己的爱将。


慕容复不懂这种医治手段,但他没力气问。他疲倦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,又昏沉地睡了过去。


他的元气恢复了些,血也止住了。再次醒来时,已经是在正午。他发觉自己被挪到了营帐内的床上。火堆上咕噜咕噜煮着什么。郭靖伏案守着,似乎在批阅军务。


郭靖的脸呈现出不健康的青黄色,胡茬也没刮干净。慕容复想要说话,张口却只发出嘶哑的咳喘。


郭靖听到动静,搁下笔站起来,坐到床边,摸了摸慕容复额头和四肢。脑门发热,四肢却凉得吓人。


年轻的将军像是老了二十岁。人世间的苦难细细密密缠绕着他。


“怎么还不睡。”慕容复有些神智不清,沙哑道:“伤口怎么样了?”


郭靖便脱了上衣,解开包扎给他看。碗口大一块血痂,上完药之后呈黑紫色,已经凝固并长出了新肉,恢复很快。少年人年轻健壮,且没伤到心脏周围,似乎不怎么打紧。只是脸色实在难看,眼眶红通通的,看上去很憔悴。


慕容复点点头,示意他穿上衣服。见郭靖拉着自己的手落泪,勉力安慰道:“没事儿…”


郭靖将火上烧着的陶罐儿取下来,盛出滚烫药粥,吹凉了来喂他。慕容复勉力吃下一两勺,实在再咽不下,摇了摇头。郭靖将陶罐放回火上,再回头时,见情人已经皱着眉昏睡过去了。


血已经止住,但高热却一次又一次袭击过来。慕容复肢体总是冰凉,气血上涌时头脑却热得发烫。他有时烧得说起胡话,一会儿又冷得哆嗦。


“郭靖!”半夜时,华筝流着泪闯进了帐篷:“你…你得弄醒他!我哥不成了,你让他来给我哥瞧瞧……”


郭靖艰难地别过头。见华筝要冲向床头,他一个箭步上前扭住了她的双手,将她拖出帐外。


“放开我!”华筝哭叫道:“阿靖!”


郭靖松开了手。他沉默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威严可怖,像蒙人祈祷时所眺望的巍峨远山。


“再给一晚上。”他低沉道:“他明早能好。让他再歇一晚上……他也是个人。”


郭靖眼中淌下两行泪。他粗糙的皮肤被濡湿了。但他深知自己不能在这时候被情绪左右,否则只会失去更多。


“他如果要死,歇一晚就会好吗?”华筝发怒哭泣道:“你去看看拖雷,就知道事情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!如果这个人死了,你伤心也好,怎么着都行,对你以后的命运有改变吗?他什么也不是,他怎么能和拖雷比呀!”


“够了!”郭靖愤怒地打断道。他笨嘴拙舌,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;更何况,华筝说的话不完全是错的。


帐篷内传来咳喘和呕吐声。郭靖掀帘冲了进去。


慕容复呕出了一大滩黑血。床褥上淋漓沾染着血迹,青年脸上涕泗横流。他痛得干喘起来,又被唾液和残血呛得呜咽。他不想死,他以为与自己能活;但命运欺骗了他,愚弄了他,将他像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。黄药师的解药远在千里之外,他无论如何也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了。


郭靖重重地跪在床头,扶起青年,将他侧放着,倒出口鼻中残余的血液。他憋住眼泪做着这些残忍的事情,双手忍不住颤抖。没有良医;所有人都以为,这是阻拦天神带走四王爷的代价,是和大萨满作对的下场。


“娘。”慕容复喃喃道。恍惚中他以为自己在王氏怀里。他烫得像一块烙铁,但又觉得自己冷得发抖。他攀住了郭靖的脖子。


青年漂亮的眼睛仿佛已经不能视物。他慢慢地平静下来时,才发现眼前人是郭靖。


他发觉这是在半夜。恍惚间他记起自己被争吵声惊醒。


郭靖抱了他一会,打了热水来,替他擦干净面庞上的污秽,又更换了床褥。


华筝在床尾看着这俩人,面无表情。


“慕容公子。”她避开郭靖的眼神,温柔道:“你要是好些了,帮忙看看我哥哥,好么?”


“他下不得床,你看不出来吗。”郭靖斜着红红的眼睛。


“那就抬着去。”华筝擦了擦眼睛,用蒙语冷冷道:“郭靖,我并没有和你说话。孰轻孰重,你不会分不清楚吧。”


慕容复握住了郭靖的手。他神智尤在,能听懂这些话;他不喜欢拖雷,更不喜欢华筝。他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,谁也不挂念。但他记得深山之内还藏着一个可怜的人。


西夏国献祭了李清露;大燕国献祭他李延宗。他们是一路人,放走她仿佛就是饶恕了自身。


“公主,”他艰难道:“三王爷捉住的那个和尚,是通医术的。您想想法子,把他弄来,兴许能救四王爷。”


华筝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

“真的?”


从窝阔台手中要人不是容易事。她不想为一个无用的和尚闹得不可开交。


“臣以性命担保。”


慕容复喘息着说完这句话,郭靖担忧地反握住他的手。虚竹似乎确实有一点医术,但谁也不知道深浅。郭靖眼看着华筝掀帘而去,面带愁容看向了慕容复。见他要说话,连忙蹲在床边,附耳去听。


“银川公主……被我藏在山上,那间木屋里。”慕容复艰难道:“虚竹被放出来时,你设法……让他俩逃走。阿靖。”


他疲倦地倒在软枕上。蝴蝶放走了,成双的大雁飞向天空。他感到快乐,就像自己终于也得到了自由。


王帐内气氛肃穆。窝阔台皱着眉头坐在主位,提着一盏酒。两个舞姬想要为他布菜,被喝退了。下位坐着一文一武,文的是贼眉鼠目的豁尔赤,那武人却生得剑眉星目,面色青黄,面容中的轻浮笑意掩不住眉眼间狠辣之色,赫然便是丁春秋手下大徒弟摘星子。


“父汗昨晚已经醒了一次,”肥胖的王爷愁烦道:“若是他老人家康复问责,咱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

“王爷莫急。大王爷身世不明,二王爷残暴无谋,若四王爷不在人世了,便只有您担得起大任。届时大汗疼您还来不及,又怎么忍心责怪呢?”豁尔赤笑着捻了捻胡须,放到唇边一吹:“四王爷好转,都是金刀驸马手下那西夏太傅多管闲事。只消杀了此人,大事定成。”


“听闻此人遇刺,时日无多。这是天意……”


“王爷,密报。”


豁尔赤话音未落,帐外传来低低的通报声。


豁尔赤很合时宜地转进内室,他不知道来人是谁,也不想太早暴露自己的立场。摘星子跟随着他躲了起来。


一个黑衣人闪身入帐,单膝跪倒在窝阔台靴边。窝阔台伸手揭下他面上黑纱,露出一张英俊的异族面孔。是苏德。


“那西夏太傅,向公主举荐了王爷捉拿的和尚,去为四王爷看病。”苏德泛着绿光的双眸在黑暗中隐隐显露出狼的风采,英俊又奸邪。


“哦?”窝阔台沉吟半晌:“倒不知道他会治病。”但回想起将虚竹倒吊时这和尚怀中掉出许多药草,又隐隐觉得很有道理。便点头道:“好,你报的好消息,去领赏罢。”


苏德摇头,低眉道:“王爷记得承诺就好,何须再赏。”


窝阔台拊掌大笑,道:“好小子,倒也爽快。本王说得到做得到,大事成后,必定抬举你做个万户,将华筝赏与你为妻。”


只听扑哧一声,豁尔赤自内帐转出,捻着胡须笑出声来。他晓得是熟人,便也不再躲藏,大大方方走到窝阔台脚边坐下,笑嘻嘻给苏德倒了杯酒。


“小兄弟,有志气。”老狐狸狡诈笑道:“老弟和哥哥一个志向,一辈子最爱就是女人。做哥哥的敬你。”又转头对窝阔台道:“王爷,公主今夜或者明争,或者暗抢,必然要夺了那和尚去。王爷若是阻拦,显得王爷量窄,不愿为四王爷治病似的。倒不如……”


“不如什么?”窝阔台身体前倾,急切道。


“不如一了百了。”豁尔赤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:“不等公主劫人——咱们先下手为强。摘先生最善用毒,何不请他开一味药,让小兄弟带回去——哈哈,苏德兄弟,你是金刀驸马的人,想必四王爷的奴仆们不会提防你吧?”


苏德微微一愣。然而只犹豫了一瞬,便点头答应了。


拖雷不死,华筝永远是天上的月亮,无法触碰的星星。她只会嫁给郭靖,无论如何都不会考虑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侍卫;她会在高兴时跑来玩弄自己的感情,却在需要依靠时投入驸马的怀抱。


她已经给他尝过一点儿。但现在他想要一整个。嫉妒的种子在他胸腔内萌了芽,生长出弯曲的藤蔓,缠绕住了整颗心脏。


一念生而万恶作。


明月高悬,看着世间百态。滔天罪恶往往在夜间上演,但月亮只高高地冷眼旁观,从不插手,也不会沾染任何污浊。


虚竹抱着膝盖坐在地窖内,饿得发昏。一只耗子跑过,他有些难以忍受地动了动,憋住吃掉它的欲望。已经犯了色戒,不可以再残害生灵了。


“什么人!站住。”


华筝率着十余个婢女来到地窖门口。看守犯人的两个军士拦住了她。


“三哥说放了他。”华筝笑道。


“有没有王爷令牌?”


“有的,你看。”


华筝掏出了一块黑铜。上面似乎并没有字,至少在夜幕下看不清楚。一个军士凑近了来看时,她突然拔出刀,一下插进这人心口,用力一绞。


另一侧的军士大惊失色,然而已经叫不出声,因为被侍婢们勒住了脖子。这倒霉鬼很快死于非命。


一根绳索放了下来。


“快上来!”华筝的侍婢大多弓马娴熟,很有几分力气。虚竹攀着刚勒死过人的绳索被吊了上去。


四周静得可怕,仿佛根本没有人巡查。众人顺利撤出了军营。


但一切已经太晚了。华筝回到她哥哥帐内时,只看见两个面色青紫的侍婢软在床边,而拖雷嘴角淌着黑血,已断了气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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